師部營產官的拜訪,的確在我心裡掀起了一陣波瀾,然而我的營區生活,仍不改朝6晚10的天昏地暗。
來金兩個多月後,逐漸體會到,在金門服役不如入伍前想像那麼簡單;它不僅是與海峽彼端的本島遠距離而已,而是整個人從人間抽離,到了另一個未知的國度裡。
來到這裡,原本常戴的尊嚴,變成拋棄式的;原本理解式的思考,變成直線式的。這裡沒有太多人性,只有服從命令。
所有部隊裡的語言,踏不出這個世界,任你如何天花亂墜向本島的朋友傾訴,除了得到「凡事想開點」、「不要那麼負面」的回應之外,很難會有什麼共鳴。慢慢地,也許我自己的性格也不自覺地扭曲了,忘了甚麼是諒解,什麼是溝通。
在金門的第二個月裡,我常在新兵入睡後,夜深人靜時,面對著桌前的信紙發呆,縱然內心有千言萬語,竟遲遲下不了筆。
有時候,情緒走得比筆還快,往往情緒一來下筆時,寫沒幾個字,那感覺又立即消失,然後地上又多了情書團一紙。
有時我會走到戶外,在陰暗的乳南狹谷中望著星空,努力感受彼岸的她是不是也在想著我,但伴著我的只有陣地裡無窮盡的黑暗,與本島那端分隔兩地的情感聯繫,也愈來愈覺得困難。
來到金門的第三個月,我們整個連閃離了陰森的乳南狹谷,搬到了泗湖。
在這段時間,連上信件分送出了一些差錯,我和她遲遲未收到彼此的來信有一兩週。有時候,信件「時差」太多,看信的人立刻有了情緒,而寫信的人早忘了當初為何下筆。
雖然偶而會到營區外的公共電話亭聽聽彼此的聲音,卻常是雜音或者電話卡「咖ㄘ咖ㄘ」扣款的聲音不停來攪局。
她偶而會在信上說,感受不到我,外島當兵的效應開始作弄,在部隊裡又不是上班族那般自由,我整天在部隊前板著臉,夜深人靜之際才有時間想想怎麼救救自己的兒女私情。
那年在泗湖,我過了這一輩子第一個沒有在家過的年,還因為大批士官返台,連上人手短缺,我被排進安全士官值勤簿裡,整個人鬱鬱寡歡。
就在民國83年過年的這段時間,一件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事發生了。
忘了是大年初二或初三,某日早晨我大老遠走到營區外的公用電話亭,撥了電話到臺灣給她。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操著一口臺語。
“喂…ㄟ…喂”
那個年紀的男生打電話給女友,最怕的事,莫過於來接電話的,不是女友,而是從未謀面的女方父親。在毫無準備之下,我的措詞,顯得有些語嫣不詳。
『喂…哩賣璀向!(你要找誰!)』那語氣直接,感受不到一點婉約,那時的我至少是這麼感覺。我想應該是她父親。
我有點緊張。因為深知她父親管教甚嚴,不希望她交男友,所以一時之間,我呆在原地冷汗流個不停。
「…你好,請找XXX…」我不假思索地,直白說出自己來電的目的。
『後。哩休但a…(好。你等一下)』我能聽見那頭的話筒放下後,他喚女兒的聲音。
呼!鬆了一口氣。
如願在新年聽到她的聲音,我好高興,也能聽得出他的歡喜,我們又拾回了那男女朋友之間的感應,也解了這些日子不安的情緒。我倆也約定隔天再續,那一整天,我都是好心情。
隔天同一時間,我再度千里迢迢走到營區外,撥打她家的電話號碼。這回接電話的人幸好是她。
奇怪的是,她一開始不言不語,我只好不斷追問發生什麼事情。
『…我對你有點失望』她一開口,我的心瞬間從天堂掉到地獄,空氣彷彿也瞬間凝結,我站在那裡整個傻眼,怎麼會這麼突然?
『…我爸說你很沒禮貌…』
我聽了大吃一驚!
追問之下,才知道,她父親因為我沒有說「新年好」,便認定我這個人沒有禮貌,也很生氣自己女兒和這樣的人很靠近。
她會對我失望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她知道父母會很關切自己「特別的朋友」,所以為了我倆的未來,她會嘗試在父母面前找機會多美言我幾句,但我卻一下毀了她的努力。
當時我只覺得有點冤枉,心想除了沒說新年好三個字之外,我並沒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雖然是過年,但確實在金門部隊也沒有什麼過年的感受,前線只有肅殺氣息,如果說因為我一時之間沒有想到要拜年,就此認定我沒有禮貌,似乎對我太不公平。
我還原了當時的對話,向她解釋一番後,她慢慢地釋懷了,也理解了我的處境。
本來這件事應該只會是個小插曲,只是當年血氣方剛,有憤世忌俗的個性。而且那時還年輕,哪裡會悟出另一個人生的基本道理:大部分的父親多麼希望女兒不要嫁出去!事事刁難是正常的心理。
於是我犯下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
我竟寫了一封信,給他父親,對於我沒禮貌這件事據理力爭,我真是嫩到要命!
當我寄出去時,我就後悔了。
過幾天,收到一封她的來信,果不其然,她信裡透露了無力回天的傷心。而自己的魯莽,也將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重重打擊。
泗湖營區於是成了我今生的一個傷心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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