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

(十四) 小艇坑道探祕

在那邊我看你、你看我也不是辦法。

只見一個著草綠服的軍官和四個阿兵哥,五個大男人「全副武裝」,扛標尺的、提腳架的、搬儀器的、拿捲尺的,就是沒半枝槍砲(想扛也沒有),在測量隊營區和鎮西師部之間的小路上移動著。

我看準了一塊花生田,採上田埂,準備拿這塊地來複習一下測量課,順便看看測量隊的儀器性能如何。

在田埂上想了許久,看著手上的經緯儀,只有「陌生」兩個可以形容。

想想真哭笑不得,明明我是來當兵,怎麼拿在手上的,不是65K2,而是一台早就還給老師的測量儀器?

「陳宏,你還記的怎麼用嗎?」陳宏是隊上唯一有上過測量課的阿兵哥,把問題丟給專業的就對了!

只見那黝黑皮膚襯托出的明亮眼睛,在一副透明塑膠框眼鏡背後,閃閃發亮,透露出「ㄟ,這個嘛....」的神情。

我只好繼續用力,看能不能擠出一滴那當年測量實習記憶的腦汁。

突然,腦汁滴出來了不,是回憶上來了,那鏡頭瞄準標竿背後的專門技術,愈來愈鮮明了,當年測量課鏡頭下的畫面愈來愈清晰

咦?~~怎麼鏡頭裡全是妹的畫面,當年我確定我很認真上課,鏡頭沒有亂瞄啊!

突然,「 定心定平」四個字浮了上來。

就好像騎腳踏車一樣,雖然很久沒騎,一跨上車,馬上就能踩著踏板前進。專不專業,就在於能不能本能反應!

我煞有其事的撐起兩支腳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瞄著求心器的標靶,好像阿波羅十三電影中的指揮官,一邊操作噴射器,一邊透過觀景窗瞄準地球一般,把儀器對準地上木樁中間的十字,定心完成!接著帥氣的一腳把腳架踩進土裡,然後快速調整腳架長度,讓兩個方向的水平氣泡都停在中央,定平也完成了!

嘿嘿,終於可以開始了。我一眼湊近鏡頭,對準鏡頭前方的一個目標,讀數歸零,然後準備來個水平180度轉向,測試一下角度盤。

娃,儀器卡住,轉動不了。

然後我在太陽下搞了一個上午,才發現這台經緯儀根本老早就壞了,學長交接給我,人也走了,我他X的成了替死鬼?

這下更慘的是,營產資料袋要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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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心煩的時候,和測量隊員們聊起大家到金後怎麼被學長玩的,也談到了平常偷聽學長一代接一代流傳下來的故事,當然很多人最常講自己半夜站哨的撞鬼奇譚,想當然爾是作效果居多,當故事聽聽就算了。

然後我聽到有人說什麼「小艇坑道」。

金門坑道多,不足為奇,倒是聽到小艇這個關鍵詞,我就像貓聽到老鼠一樣,耳朵豎了起來。

據說是當初金門和老共還打得火熱之時,老蔣總統為了運補安全,在金門西南海岸的花崗岩山,用炸藥開鑿了一個大坑道,連小艇都可以直接從海上開進去。

「花崗岩這種這麼硬的火山岩,當然不好開啊,聽說死了不少人。」

光聽到這樣,就覺得裡面好像有很多故事。

「聽學長說,以前我們127的工兵連還沒縮編時(工兵營),其中一個連叫 "翟山連" ,就是守在小艇坑道,不過去年底就撤走了...」測量兵陳宏如是說。

而從工兵連轉調過來的蔡營產官證實了這個傳說。

咦?翟山連,不就是我們192個營區當中那個「翟山()營區」嗎?(註:忘了有沒有())

這讓我想起先前在參四科公文卷宗裡,就曾看過翟山坑道,那個金門縣政府肖想,但國防部不想拱手讓出的營區。

金門鼎鼎大名的太武山中央坑道在金東,或許無緣進去一探究竟,但小艇坑道就在我們管區,何況現在無人防守,等於是自己送上來的肥肉,怎能不咬呢?我光想口水就流了下來。

「不然我們今天來去翟山營區探險巡查,有人想去嗎?」我突然提議!

只見四個阿兵哥全部舉雙手贊成。

於是,一官四兵,騎上腳踏車,向金門西南角前進,目標:翟山!

軍人騎腳踏車的畫面,在金門並不常見,我只靠著小皮鞋,與沒有打綁腿的長褲,帶頭騎在前,看看憲兵能不能長眼一些。

(說也奇怪,在我測量官任職期間,這樣的來去金門大街小巷之間,卻也從來沒被攔下盤查過。)

如今憑空想像很難再拾回一路風景,只依稀記得我們從環島西路過去,通過珠山,遠遠看到重重山嶺,山下的湖水是一片草綠,湖面平如鏡,有座古色古香的中國風建築站在那裡。

我們停在路邊,地圖在手,不時看地圖,不時抬頭。

「測量官,這裡是古崗,所以那應該就是古崗湖,湖邊的房子應該就是古崗樓」陳宏如是說。

至於那重重山嶺,到底哪一座燕南山、哪個是湖南山、還是梁山?當時誰也搞不清楚,只知我們離翟山近了。

沿著這條小路繼續騎下去,印象中,在路的最後看到了海邊,路邊有一個營區,有兵在看守。

「是這裡嗎?」
「好像是,但是門口有兵ㄟ,不是說撤了嗎?」

我們和衛兵我看你你看我,發現對方的標誌和我們不太一樣,是158師。對照地圖,這個點,應是大金最南端的海防據點,不是翟山營區。

「應該是剛剛前面那條路進去

所以我們又往回騎了一點,看到剛剛錯過的引道,往裡面騎了進去。沒多久,道路帶我們來到了一個關上的綠鐵皮門,兩邊是綿延的圍牆,圍牆有點高。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大伙停好車,趨前察看,兩扇門間有纏繞的鐵鍊和上起來的銅鎖。竟然鎖住了

「聽說這營區還是工兵連在保管的



真是出師不利。

(待續...)

2015年12月3日 星期四

(十三) 金門政府地籍重測,麻煩大了

(我知道這和很多人無關,有興趣的就辜且看下去吧!)

這應當是金防部要每個師臨時組成測量隊和找來一位測量官的最大原因。

金門縣政府花了十年(吧?)重新測量土地,地籍圖全改了!新圖比舊圖放大兩倍,地界線也重新量過,所以

全金門從防衛部、到各師及砲、後指部的營產資料要全部重做!

蛤?等等….什麼是營產資料?

解釋一下:國軍針對每個營區以及內部的房建物,都做了一套營產資料袋,有點像大家住家的地籍與房屋建造資料。

營產資料裡面有甚麼?要怎麼做呢?

包括一張向金門縣政府申請來的地籍圖,然後在地籍圖上標示營區範圍輪廓線,連同營區內的每一棟房建物,佔地平面形狀、座落在甚麼位置,通通經過測量畫在圖上。

等等,還沒結束!

除了這張營產地籍套繪圖,還要另外準備繪圖用透明紙,用針筆,對!就是繪圖用的針筆,一筆一筆的把上面那張圖再描在透明紙上(我已經忘了這是要幹什麼用的了!)。

除了圖,另外要用電腦Lotus 1-2-3軟體造冊,營區範圍內有哪些地號的土地?各個土地面積多少?全營區總面積多少?全部通通要列表。

更慘的是,每間營房,都有個編號,一個都不能少,佔地幾米平方,都要登記在建物自己的一張保管卡上(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以前的營房牆上都會噴上英文字母加上一長串數字)。

所以,地籍圖、套繪圖、土地清冊、營舍資料卡,每個營區各都做五份!
一份師部自己留、一份給金防部、一份給陸總部、一份給國防部、還有一份要給誰?

鬼才記得!

換句話說,本127師大大小小、有人的沒人的營區,共192個,拿計算機乘一下就可以知道,我們總共需要重作的資料袋數量是:192*5 = 960套!!

你說960套是多,還是少?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有一天,營產官和我被叫去防衛部的營產單位,也就是那位於山外前的工兵組開會,金東、金西、南雄、小金、砲指部、後指部等,六大師級營產官和測量官齊聚一堂,每個人都一臉菜樣,搞不清楚狀況。

只見工兵組的承辦參謀蘇上尉,開始告訴我們這件金門營產界的大事,然後開始念各師提供的營區數量

金西師,一百九十二個營區;金東五十;南雄…” (其他師實際營區多少已不可考)

什麼?本師守備區面積居各師之冠這我知道,但營區數量之多竟是第二多的兩倍以上。當場一種想哭的衝動。當念到砲後指部時,我簡直欲哭無淚,因為這兩個單位的營區數量,都不到十個!

人不比較還好,一比較起來,原本開著的超跑,轉眼變成了命運的卡踏車。

不過蘇上尉又繼續落井下石,說台灣的302師成功嶺營區,就只算一個營區,所以,那個師,只要做5套。

960 : 5,這地獄和天堂般的差別,立刻讓我們金門各師之間的恩怨熄火,大夥兒同仇敵愾、忿忿不平之氣全轉向台灣本島。

更慘的是,臺灣的營區,整個營區可能只劃分一到兩個地號而已,反觀金門的土地,根本是當時軍方佔地就蓋了,土地零零碎碎的一大堆,沒登記的、無主的超多,根本沒幾塊是國防部自己的,甚至還有老百姓的土地、墓地。

簡直是懲罰金門嘛!

算了,不是吐苦水的時候。

一開始我覺得,只要給我時間,這一點也不難。腦袋中馬上構思出一個流程圖:

(花錢)派人去地政事務所申請地籍圖
>回來找人畫營區範圍和房屋
>找人(花錢)去影印5
>找人拿透明紙套繪5
>找人算土地、建物面積、列冊、印5
>找人手寫營產資料卡5
>找人裝袋5份!

咻!192分之一進度完工!

這樣看來,如果一天可以做完一個營區,192天,也就是半年多應該就可以完工了吧。哪有什麼!廢話少說,馬上來試做一個看看。

但是,命運的卡踏車又出現了!

計畫總是跟不上變化。第一個營區就卡關了。

去申請地籍圖的測量兵陳O宏第一天就空手而回,原因是,申請表上要寫明土地地號,問題是,金門縣政府把土地地號全部重新編碼了,用原來營區的舊地號竟然查不到!!

所以,他花了半天在那邊等,然後,櫃台說找不到,就叫他明天再來!

這什麼跟什麼?竟有這種紅衣小女孩般鬼扯的事!

就這樣,只是為了一個營區,地政事務所花了兩三天,終於找到了!

據說,正當他們鬆一口氣,準備要慶祝時,陳O宏的一句話,讓他們臉全垮下來:

「不好意思還有191個營區

地政所瞬間空氣冷凝,這時,他們的主管再也受不了了,乾脆跟我們的陳O宏說,

「喂,那個127師的,我知道你政大地政系畢業的,你自己進庫房來找,自己印

於是乎,有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我整天都看不到陳O宏,好像他是在地政事務所上班一樣。

地籍圖申請回來了,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一個營區散在不同的圖裡,拿去影印後,還要再來拼拼湊湊貼成一大張,才開始準備要畫上營區圖。那個年代,金門物資是很缺乏的,印象中,黑白影印好比搶錢,一張好像要5塊。

總算在一個星期後,印出了第一張營區地籍圖,原本我們把之後的事情想得很簡單,新圖只是比舊圖放大兩倍而已,所以,只要把舊圖上的營區範圍和房屋位置,畫在同一塊土地的同一個位置,只是放大兩倍而已,應該不難。

但是當我們的繪圖兵準備要下手時,我看他視線在新圖和舊圖之間來回很久,始終沒有下筆。

「怎麼了?」我問他。

「報告測量官,新圖的土地形狀和舊圖都不一樣了,我不知道怎麼畫」。

事情真的大條了!這不只是圖面放大兩倍而已。難不成,要重新測量?

我在測量隊辦公室呆坐著很久,看著牆角那幾隻測量用標尺,平板儀、還有捲尺。隊上4個人只有陳O宏曾經上過測量課,我回想著上次用平板儀是幾年前的事。

營區資料這件事攸關佔地問題,除了回各營區現場重新測量之外,好像沒有其它正當的辦法了。

2015年8月11日 星期二

(十二) 公文的考驗

過去的不好經驗讓我對新科長難以輕鬆面對,倒是他的步兵」軍種讓我覺得多了一個同類,不過科裡其他軍官卻是議論紛紛,說怎麼該來的後勤軍種沒來,卻來個步兵?外行領導內行耳語就這樣在科裡面傳來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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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長上任前,營產官學長已開始放手釋出業務,一些公文的承辦責任已交到蔡營產官手裡。

學長簡單的告訴我們,幕僚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幫單位主官(師長)出主意,尤其收到公文時,要撰寫簽呈來說明案由,重要的是想好後續打算怎麼做,有時得列舉幾個方案,讓主官去批示可否。有必要發文回覆對方時,還要負責把公文的草稿擬好。

說來好像和寫作文相去不遠,但這內部的簽呈或發出去的公文,寫法都有一定的格式、有特別的用語、有上下級之間的禮數,咬文嚼字不說,繁文縟節還一大堆。尤其要求簡單扼要,又不失重要細節。

例行性公文有前例可循,臨摹起來倒不困難,但特殊的案件就得另起爐灶,畢竟寫篇作文都不是那麼容易了,更何況是不熟悉的公文?

那段日子蔡營產官變得憂鬱許多,以前常見他那帶有鄉土氣的笑顏,自從開始辦公文後就常常在桌前發呆,或在稿紙上塗塗改改。有時我會和他一起研究,看看二個臭皮匠會不會比較有搞頭。

但無論如何,常常一份簽呈覺得已經可以丟進卷宗夾呈送上去,已是一日半載之後。但這還只是好戲的開頭,因為簽呈必須經過科長認可」,才有可能走出科外去見人,有時必須先到相關科室走一圈,才會落到參謀長手上,之後「過水」副師長,再由師長作最後裁決。承辦人要的不多,只希望師長批上如擬就行。只是層層關卡只要有一關有意見,恐怕就得重頭來過。

別說公文不只一件,我觀察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必有一件營產的文,而且五花八門各種疑難雜,很大一部分是陸總部或防衛部發來交辦事情的,有些是下級呈報的營區修繕問題,有些是老百姓陳情某某營區內有塊他家的地,上面還有祖墳。

當時還有一件軍方和金門縣政府交手幾年還沒完沒了的案子,就是縣政府為了發展金門觀光想動翟山坑道」的歪腦筋,希望軍方拱手讓出。我當時看到許多參四科先輩與防衛部和縣政府你來我往的打高空,把這棵燙手山芋丟來丟去,直到後來好像真的有譜,只是陸總部還沒打算這麼快放手。

俗話說,部隊靠槍砲打戰,參謀靠筆打戰,大概就是這一回事吧!

不過簽一份文已經耗盡心力,有時一天就來兩三份公文,光辦文就快要出人命。這時也才恍然大悟,為何學長總是忙進忙出,因為光公文行政就已絞盡腦汁、腦神經斷了一地,更別說要搭配完成的事情。事實上,我的測量官學長最後一個月老早在待退當爽兵,但營產官學長我沒看過他鬆過一口氣。退伍前一晚,他還叮嚀著我們他把資料放在哪裡哪裡,我晚上12點就寢他還在電腦前鍵盤上敲敲打打,據說他一直做到隔天天明,然後直接離開鎮西師部到金門戲院廣場集合,搭上了前往料羅灣的退伍軍人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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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二個臭皮匠辦公文,就像少林功夫加唱歌一樣,沒有搞頭!

在科長上任沒幾天後,一日他如同往常,扳著一個沒有笑容的臉,事實上要我算算見過他的笑臉有幾次,或許一隻手都太多。有的人不笑你不覺得怎樣,有的人不笑會散發出一股殺氣,偏偏我們科長就屬於後面那一種。

當時他坐在他座位上看大家簽上去的公文,從我方向看過去,剛好是他右側的面,起先他的喃喃自語引起我的注意,他聲音是屬於低沉的那一種,但喃喃自語起來卻鏗鏘有力,聽得出來像在嫌棄什麼東西。過沒多久,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那個誰OO,營產官,來來來,你過來」科長邊說邊向著我們這邊揮手,但沒有像那個來來哥那樣激動。「你寫這什麼東西,講一大堆我看不懂,你拿回去再重寫...

蔡營產官當然是公文新手,不可能一次到位,天天被科長退文成了每日固定情節。沒幾天,科長受不了了。

「那個營產官,你過來一下,還有,測量官也一起來

找我幹嘛?我瞬間耳豎眉挑,有了不祥的預兆。

「我看,這公文太多了,這樣退來退去,一天到晚都會收到稽催

所謂「稽催」就是承辦人在收到公文後,如果沒有在一定時間內完成師長批示得程序,並且歸檔到文書檔案中,負責管理公文檔案的參一科承辦人就會發出書面通知單,說你有公文還沒辦完,但骨子裡是告訴你,你再不辦完自己看著辦。稽催公文的數量會在師內部的檢討會中,在眾人面前報告出來,想當然而,如果數量太多,科長除了面子掛不住,可能也會成為考績上的汙點。因此科長當然會緊張。

「測量官,你,幫營產官分擔一下,沒問題吧?」

報告科長,我一直有幫忙分擔…”

「ㄟ,我指得不是你說的那種幫忙,我們乾脆一點,一些公文直接分給你來簽辦

我一聽,先是愣了一下。

報告科長,可是之前的科長說我做事就好,不用辦公文…”

話講不滿,一個巴掌立刻呼在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馬的,搞清楚!現在由我當家!我說了算!」科長用嚴厲的眼光向我瞪來,衝口而出。我想我的話八成是戳到他的爆點。

雖然以前在七營已經領教過他的脾氣,我還是嚇了一跳,一時無法言語。不過科長並未臉紅脖子粗,暴怒的口吻也立刻收起,看起來並不是真的生氣,就是職業軍人那種慣用的言語霸凌。

當時還年輕,以為什麼舊的慣例,新的主管應該會蕭規曹隨,怎知新科長似乎是那種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的個性。

有人說,一旦你對一個人開始生氣,對這個人的耐性也會愈來愈低,也會愈來愈容易生氣,科長對蔡營產官就是如此。

對我也是。

(寫於2015/8/11)

2015年8月4日 星期二

(十一) 命運好好玩

   說營產官學長很負責也好,不放心我們也好,來到師部近一個月,我們看起來好像日理萬機,但說實際主辦什麼案子,好像還真沒有。拿打籃球的術語來說,就是姿勢100分,得分0。有做事,但不知績效在哪。

    也許科長也急了,也許他心血來潮,某一天,他把學長、蔡營產官、和我叫了過去

「我說營產官啊,你也知道再一個月你就要退了,什麼時後要交接公文啊?我看最近就開始吧!先把一些單純的案子交給蔡營產官吧,趁你還在的時候,他們也好邊問邊學」科長如是說。

「蔡營產官,你學著開始簽辦公文吧。王測量官,你的話,就從旁協助,就這樣辦吧!」我們那留著平頭,白髮穿插的中校工兵科長,不急不徐的把事情給敲定。

這時本能的突然感到茫然。俗語說: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但公文怎麼簽辦的,根本毫無頭緒。心裡暗自竊喜,還好以後是由蔡營產官來負責。

營產官學長可能也很煩惱。他在科長交代後,私底下告訴我們:
「這公文怎麼寫,我真的沒辦法也沒時間教妳們。我抽屜有一本公文手冊,你們有事沒事就翻來看看吧!那邊也有一排公文存檔,多看別人怎麼寫吧,反正寫多就熟悉了,我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

營產官學長抽屜裡的那本號稱公文界的葵花寶典,已經翻到一角掀起,裡面畫了很多重點,作了一堆筆記。我才稍微翻了一下內容,就整個人昏昏欲睡了起來。有人說內功不足不能隨便看武功秘笈,以免走火入魔,似乎真的有那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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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長交代公文交接這件事沒幾天,突然傳來他即將榮調的消息,這時才對科長的安排恍然大悟。學長說,他真的是一位明理的好科長,說我們運氣真的很差,沒辦法和他一起共事。當下其實我有些無感,畢竟才來沒多久,和科長也沒有太多互動。我心裡只想著:誰來當科長都一樣吧!,反正再撐一年左右就退伍啦!

科長離去的那一天終於來到。早點名後,大家在歡愉的氣氛中與科長互道珍重。在新任科長到來之前,由科裡的首席軍官暫時代理。首席整個人很隨和,愛開玩笑,也不把自己當科長,所以有好幾天,大家都過得好不愉快

這就是為何我仍記得,在某天的早點名,我整個人會如此毫無準備的受到驚嚇。

那是一個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日子,在到達早點名廣場後,一種異樣焦躁的情緒油然而生。當下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突然,眼睛餘光掃到一個身影,我轉頭過去一看,是站在參二科或參三科最前頭的那位軍官。他的身形,讓我感到緊張,而每看到一次他的側臉,我更是不由自主地起了雞皮疙瘩。

站在那裡的那位,並不是是平常看到的參二或參三科長啊?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那個臉突然往我的方向轉了過來,我整個背脊感到一陣麻木,直到他直視著我,我竟僵硬到毫無將頭撇開的能力,以至於掉入了與他四目相交的絕境裡。

雖然只是滴答一響,我卻度過了來到師部後,最長的一秒鐘!

那張臉一副慘白,沒有表情,只有著一雙奪命的目光。我整個人雞皮疙瘩到不行,心裡只有三個字:見鬼了!

一秒鐘後,那張臉又轉了回去,沒有再往左後方看過來。早點名如平常一樣開始進行,那短短的幾十分鐘,是我揮別基幹營之後,最難熬的一次早點名,在整個點名的過程,我依舊迴盪在那從來沒有料想到的驚嚇裡。

「參二科科長程○報告,本科應到…X人,實到…X人,報告完畢!」

聽到他的聲音,我不禁回想起來,當初在七營基幹營末期尾聲時,營上換來了一位新營長。在他第一次主持的營升旗典禮中,我以往常的心態帶著新兵進集合場,當然也免不了部隊交錯,鬧哄哄的場面。只見這位新營長在台上用一副唾棄的表情和眼光瞪著大家,接著就在部隊進場當中,在台上突然大喊:「全體注意!」

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令眾官兵們措手不及。

「他馬的注意了還動!」新營長高分貝的破口大罵,現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像被石化一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搞什麼鬼,慢吞吞的,連個部隊都不會集合?馬的怎麼打仗!」

當下真不知到哪裡犯著了營長。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狂飆,那種鄙視人的眼光,高官的嘴臉與腔調,令我回想起在成功嶺上那些班長見不得人好的嘴臉,以及當時壓迫緊繃的生活。

當年自己還年輕,到金門當兵已經很鬱卒,還要面對這種辱罵,一心只想逃避。

營長把所有人都罵得好像老弱殘兵,他更矛頭對向我們預官排長:「你們這些預官排長也給我小心一點,別以為書讀多一點,就可以來帶部隊,我看你們一個個連班長都不如!」

坦白說,這位新來的營長,我很怕他,也是當初讓我毅然離開基幹營、來到師部的原因之一。只是我怎麼算、也沒算計到,他竟跟著我後頭調來師部當科長了!

年輕人記性好,內心的陰影不可能舉起手就輕易揮掉。所以從那天起,我常常能躲就躲,與他能不碰面就不碰面。只是心裡一直有個懸念,是不是其實那天早點名,他就已經認出我來?

躲躲藏藏的日子雖不好受,但習慣也會成自然。更何況時間大多耗在熟悉營產業務裡,不是躲在參四科辦公室裡,要嘛就是到測量隊或是出外去繞繞各個營區。科裡輕鬆愉快的氣氛,也多少抵消了我的一些心理的緊繃狀態。

有天我外出回來,像往常一樣拉開科辦公室的紗門,走進了辦公室門口。我整個人因為看到的人而大吃一驚、瞬間凍結。沒錯!就是他,我先前最怕的那位營長,他人就在我們參四科的辦公室裡。

我想,我當下心裡應該有 靠夭一聲在心裡,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無法置信、不敢相信,最後,一陣恐懼感如閃電般襲來。

當時,這位我最害怕的營長,正坐在參四科科長的辦公桌,桌前放著一張名牌:

參四科 科長

我的老天,有沒有搞錯!!別開我玩笑好嗎!

命運不是給你這麼玩的!

但這是真的,過去我七營的恐怖營長,在未來日子裡,他是我參四科的科長。

直到我退伍之前都是。


 (寫於2015/8/4)

2015年7月25日 星期六

(十) 高官現形記

不可否認,在不熟悉的環境裡,一開始總有許多看不清的事實,隱藏在過於樂觀的憧憬背後。

來到師部參四科,對於這個127師的最高殿堂,我內心的最初,的確懷抱著崇敬,並且對於因為能成為這裡的一員而感到慶幸。或許有些虛榮心作祟吧,但起碼這是個高階軍官匯聚所在,是星星和梅花簇擁的核心,如果說這裡都還麻木不仁,還談什麼領導統御?我腦袋裡那幾根筋當時就是這樣連線的。

我視營產官學長為好榜樣,而內心深信同我一樣是新生的下一任蔡營產官(以下稱為蔡B)也能承襲相同的典範。在參四科的各個軍官身上,我也深信我能有收穫,如同我在七營二連鍾○江連長身上見到,那種我學不來,而老兵都懾服的氣魄。

我深信,那些來到金門後所遭遇,不管是在部隊、或是情場上的失落,都能在這裡藉由發揮所長的成就滿足之中,找到紓解的出口。

那年民國83年,我25歲,我相信未來的12個月將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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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師部的頭一個月裡,我的思考自動調到了「適應」模式。

在適應模式裡,自我收起,心力全放在週遭,因為我必須清楚,我所來到的地方,是什麼樣的陰曹地府,而我所面對人,又有哪些牛鬼蛇神。尤其在師部,除了參謀軍官一狗票外,還有一位領頭的參謀長。

與陌生人相處始終是我的罩門,尤其師部又高官匯聚,碰到他科官階比我高的幕僚如何應對?需不需要敬禮?種種問題如牛角在我腦袋裡鑽來鑽去。

不過到達師部不久,第一個大考驗馬上來臨,營產官學長即將帶我們去晉見參謀長!!!

參謀長這個名號聽起來很響亮,先前光是七營營長的嘴臉就讓我不寒而慄,現在直接跳級見參謀長,又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光想就開始腳軟。都做到參謀長,應該是更厲害的角色吧!當時我腦袋中不斷出現各式各樣的兇神惡煞,只是不知道哪一個會是他。

我們走到了參謀長室門口,印象中是帶有藍或綠色紗網的門。

參四科營產官報告!學長在門口報上了名號。

然後,他就如蠟像般面對著門口動也不動的停頓著。看到他面無表情,眼光不敢向內直視,小心翼翼的引耳傾聽,想必裡面的人真的是不好惹。我不自覺地跟著釘在原地,盯著地面。

「進來!」裡頭傳來了一聲回應。

醜媳婦終於要見公婆了。學長把紗門緩緩帶開,準備把蔡B和我往火坑裡送。

報告參謀長,新任營產官和測量官來向您報到!

第一眼見到參謀長時,眼光不自覺地停留在他的頭髮上:旁分、平貼、有著日光燈打在上面的油亮。參謀長姓陳,官拜上校,令我訝異的是,他瘦瘦的,個兒不高,名字裡帶個字,感覺很鄉土。

參謀長正襟危坐,左手按著面前的公文,右手持著毛筆,正專注地一筆一畫地批文,直到我們站定,他才將毛筆斜擱在硯臺上,放鬆身子往椅背上靠。他接過了學長手上的公文夾,快速翻開看著裡頭的報到單,視線在逐頁間快速交替,似乎是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件事給KO

「兩位終於來了啊」。

當他抬頭一開口,我萬分意外。那職業軍人的官腔,竟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口親切的閩南口音。他並未板著一附高官的撲克臉,也沒有那種不削一顧的態度。原本我心裡頭,那操著外省腔調蠻橫無理的老兵印象,瞬間飛灰煙滅,頓時覺得從地獄爬出了一些。

參謀長先是和蔡B講了幾句話,接著把眼光轉向了我。

「你就是那個中興大學土木系的碩士啊」。

報告是!”  我邊回答心裡邊想著好像碩士在師部很稀奇似的。

隱約記得參謀長好像問了我的家住哪,其它的對話記憶全在二十年之中揮發了。

「你學長喬你的支援令喬了很久,好好幹,學長退了就靠你了,我對你期待很高!」。

簡短的會面,把先前緊張的情緒都卸除了。原來參謀長還蠻親切的,怎麼跟電影演的不一樣?

我們並沒有再繼續去見師長或副師長,事實上,整個軍旅生涯中,我和他們會面的次數,連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對參謀長的印象分數打得還蠻高的,至於其他幕僚軍官又將給人什麼感覺,就要在晚點名中揭曉。

不論在步校或者下部隊,早晚點名一直都是令人緊張的時刻。部隊裡種種責罵和操練,常常在此時此刻發生,總是讓人很不想面對。尤其先前在基幹營連續值星,好不容易把早晚點名當家常便飯,現在到了師部這個陌生的環境,那未知的早晚點名,怎麼個點法,是甚麼樣的氣氛,在當日還真的讓我有點憂心匆匆。

時間終於來到。記得第一次到達幕僚的晚點名集合時,那場景還真是別開生面。只見政一科到政四科,參一科到參四科,八個科室由右到左排成八個直行,每行由科長帶頭,再依照官階順序由前到後排列。

號稱師部幕僚官階最小的我,排在最左邊一排的最後一位,剛好就在整個隊伍的左後角。以前在基幹營,全連部隊集合只有連長高我一階,現在放眼望去,隨便一個都在我的上面。

只是,原本預期的紀律森嚴,到了現場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縱使沒有誇張到人聲鼎沸,但滿是交頭接耳的談笑風生,讓晚點名前夕成了聊天大會,完全沒有風雨前的寧靜。

這樣的場面,搭配大家的體育服穿著,當下感覺就是平民百姓的場合,完全打破我想像中那高階軍官雄壯威武與嚴肅剛直的既定印象。

突然,現場安靜了下來了。原來是主持晚點名的人出現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參謀長。

那麼,該有人來集合幕僚部隊吧! 值星是誰啊?該不會是菜鳥的我吧?在那一瞬間,我又忐忑了起來,深怕有人把眼光朝向我而來。

終於,有人站出來了,原來,值星是由各科科長輪流擔任!我心情變得超High,心想從此終於可以擺脫值星的夢饜了,感覺到內心有匹馬從地獄奔向天堂。

看那軍階夠當營長的中少校軍官,在這裡對著我們喊立正稍息,而各科科長一一向值星科長報告應到實到人數,整個高官氣勢,在參謀長底下瞬間瓦解。當值星官向後轉把隊伍交給參謀長,感覺還真是既新奇又彆扭。

晚點名後,有幾個別科的軍官主動親切問候,讓我開始感覺,科長之下,其實不論官階高低,大家都是平起平坐。這一票曾在部隊擔任營長或連長的軍官們,或許當時正坐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不得不演出一副威嚴的樣子,才能壓制住部隊,而今屁股換坐了個幕僚的位子,他們終於回到真實的自己,大家各有各的業務,沒有從屬關係,只有卸下的心防。


(寫於2015/7/25)